文/C·S·E.库尼翻译/伽叶 陈功
插图/蓝方格
有句古话是这样说的:
“千金难买真相,酒后却吐真言。”
千万不要相信这句*话!酒中无智语,皆是废话连篇。我不怪罪老爸的恶意预谋,但我还是指望他说话前过下脑子——特别是这件事!生活已经够辛苦了,现在他还要把猎妖团招惹进来。
老爸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絮絮叨叨念着各种谣言。酒吧的客人没有几个关心他的醉话,大家都各自喝着自己的酒。不过,冬灾寺的大修道院猎妖团对这类流言蜚语可是非常感兴趣,他们当即把他的话牢牢记下,并跟着他回了家,被他带到了我的面前。
“这几位善人又是谁啊,老爸?”我问道。老爸醉步蹒跚地走进我刚打扫干净的厨房,猎妖团跟着他一拥而进,然后站成一个半圈。他们把大门挡住,大拇指扣在腰带里,盯着我。
“这些都是我朋友,歌蒂!”他打着酒嗝说,“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
如果这些是他的朋友,我宁愿现在就从后窗翻出去见他的敌人。这混账酒*,喝到这个地步,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了。
我勉强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他们勉强回了个笑容。老爸直接倒在了床上,有节奏的鼾声透过枕头在空气中回响。我又把目光转向猎妖团。毫无疑问他们是第一次来欢悦林,但只要是没喝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他们每人都穿着肩带,肩带里别着一排针;屁股上挂着一副镣铐;靴子上装饰着银铃和猩红色的小花,保护他们不收惊奇妖族的伤害。
“小姐。”他们说。
“先生们女士们,”我说,“要喝点什么吗?我们有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还有欢悦林最上等的井水。”
我不让老爸在老妈的屋子里放酒。要是他还想我给他缝衣服、管他一日三餐,酒就不能进这屋子。说真的,这家伙会以老妈的名义做任何事情。老妈的死不是他酗酒的原因,而是老妈活着才能让他不敢乱喝酒。
猎妖团的首领摆了摆戴着金属手套的手,回拒了我的好意。她带着鲜红的队长帽,帽子下面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露出一双俊俏的大耳朵和结实有力的脖子。她的相貌非常好看,但哪怕是在其他场合见到她,我也不会喜欢她,因为她态度傲慢,眯眼看人时目露寒光。
她说:“你尊敬的父亲一直在夸耀他的独生女儿。”
我从来学不会她那招一根眉毛挑起的表情。每次想学这个表情时,还没等我眉头皱起来,两根眉毛就一起飞上天去了。
“如你所见,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我说。
“或许是因为你艳压群芳的美貌?”其中一个女猎妖师说。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有几位猎妖师还点头附和。我不是什么大美人,只是普通的漂亮而已,前提是有烛光的映衬,还要有一双不挑剔的眼睛。
“又或者是因为你养牛很有一手?”
“安娜特是欢悦林最好的奶牛,”我立刻回嘴,“聪明又温顺,漂亮又多产。马努这头公牛一头顶三头,它到现在还很听话,所以一直没有骟它。这两头牛都是我在对岸石英镇的一个农场里买的,用的是老妈留给我的钱。”
“是啊,”那个女猎妖师咕哝道,“这我们也听说了。那么你母亲是做什么的呢,请问?”
“我老妈?”我问道,“她……”
会在洗碗时吟唱万千歌曲,会在深夜里把我叫醒去看满天流星,会在雷神擂鼓时给我们做热巧克力。虽不能缝愈裂痕,但却能解开拿到手的一切死结。喜欢在河岸久久漫步,也喜欢在如今已经被封禁的风雾森林流连忘返。自第一次侵略战争时就开始患病,在第二次侵略战争期间身体日渐虚弱。她轻声说完最后的遗言,留下了她醉生梦死的丈夫,把家业交给了我来主持。我每天清晨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她的无尽思念。
“你的母亲是惊奇妖族吗?”那个女猎妖师强调道。
“我老妈?”我又问了一遍,一脸茫然。
“她有没有把她的妖法遗传给她的亲生女儿?”
“她不是……”
“买这些牛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我都告诉你了,是从……”
“我知道,你母亲的钱。她肯定给你留了不少财产。那她的惊奇妖族法术是否也传给了你?”
“你说什么?”
“你的可怕能力都藏在你的姓氏里面了。华裳小姐。”
“那是我老爸的姓!因为我爸爸的爸爸是个裁缝!他自己——”我指着躺在床上那个鼾声震天响的老混蛋,“也很精通针线活,但后来患上了手抖病。我老妈在嫁给他之前是姓‘樵木’!”
那个女猎妖师冷冷一笑。我的小厨房里越来越冰,越来越暗,要是有胆的话我一定会往壁炉里加根柴火。
“啊,是啊。现在我们说到重点了,华裳小姐。你尊敬的父亲。今天晚上在拂晓酒吧,他一直向别人吹嘘他的独生女儿,貌美如夏日白云,聪慧似织网蜘蛛,十指灵巧过人,能把稻草纺成金纱。这你怎么解释,神奇女孩?”
“我不会纺纱!”我咆哮道,“不会纺麻,不会纺棉,也不会纺丝!”
“你在撒谎。”那个女猎妖师说着便从肩带中抽出一根针来。
我知道这是要干吗。扎三滴血,不多不少,放进一个玻璃小瓶中,然后拿给大修道院的巫师检验。如果他们发现我的血甜似蜂蜜,能在黑暗中发光,能治病救残,能让处女在满月之时浮空,或者能蛊惑男性只对我一人痴情,那我就完蛋了,死定了,没戏了。
当然,我知道我的血没有上述任何功效,但我还是奋力挣扎。我的血是我自己的,它属于我,我属于这里,要是他们把我抓去冬灾寺,谁来照看我的牛?
“瞎了你们的眼!”我怒吼道,“我不是惊奇妖子,也不是妖换子!我是在欢悦林出生的!就在这个厨房,就在那个壁炉旁边!不信可以去问邻居!问产婆!我的产婆是老产婆的女儿!我连纺锤和矛头都分不清!放开我!你们这帮天杀的黑护卫!”
我应该是咬了谁一口,我希望咬伤的是那个女猎妖师。我厉声尖叫想喊醒老爸,但他鼾声依旧,嘴缝里还冒着口水泡。最后,我喊起了我的牛,“安娜特!马努!往林子里跑!往野外跑!别让人挤你的奶!别让人给你上轭!也别让人给杀了!往林子里跑!去当惊奇妖族的野兽!在风雾森林里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该喊那些话。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敢喊出来。我应该服服帖帖的,我应该向他们揭发老爸才是镇上唯一一个拥有特殊能力,能靠放屁点火的酒*。我应该给他们些钱,或者可怜巴巴地求他们,或者做些其他实际的事情。
然而我并没有。
于是,无皇之国勒雷萨的大主教——艾维利亚斯三世的猎妖团给我套上项圈,把我丢进笼子,镣铐加身将我运回冬灾寺的圣座。
别以为我是欢悦林里唯一的受害者,大主教的猎妖团四处都有耳目。自从二十年前惊奇妖族入侵以来,猎妖团的数量和任务紧迫性与日俱增。你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撞上他们,有的是小组形式巡查我们的各个岛村,有时则是在勒雷萨大陆的大型城镇中行*搜查。
他们曾经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一路押去圣座,就因为她坐在一个摇椅里边织衣服边唱歌。因为她的歌可能是一个咒语:也许会打开一个惊奇妖族的青草陷阱,能在地上开个洞,让人失足掉进去;又或者是召唤一个诱导*火,之前同样的伎俩就曾让洛雷兹国王踏上通往沼泽的道路,最后溺死在沼泽里面。(这倒没多少人抱怨,因为洛雷兹国王人称“老蹄铁”,据说他喜欢用脚猛踩人脖子。)你可以想象一个老奶奶被关在大主教的地牢里,又黑又冷又饿,能活多久。
不久之前,猎妖团还把海落城的一个年轻老师给抓了,仅仅因为他同时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这就很不正常了)。各种检测都证明他确实是个普通人:寒铁不会将他烫伤,他的血液干后就变成棕色,只给他喝花蜜,他也会像真人一样肚子饿。可这能证明什么呢?没用。猎妖团认为妖换子比他们的纯种祖先更接近人类了,所以要对他们实施更加苛刻的检测手段。
于是他们动用了浸泡椅,好好的一个人就被他们给活活淹死。他养的猫和狗则被从海落城的悬崖扔下,被海浪吞没。
我知道我们应该与杀害我们国王的惊奇妖族不共戴天,痛恨他们施法将公主陷入(据他们所说)百年沉睡,痛恨他们将王子变成一头熊。因为第一次惊奇妖族入侵带来的盗窃与杀戮横行,我们应该与他们永世为敌,在黎明和*昏摇响铁钟将他们驱散。夏天永远不要离开自己的房子,除非我们戴上雏菊花环出行,冬天出门则戴槲寄生花环。对于他们的第二次入侵,我们应该积极复仇。为了我们可怜的妻子、女儿和姐妹——她们只是走过一道光、穿过一阵风,行过一片野花从,就不幸怀上惊奇妖族的孽种。为了我们可怜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必须复仇。
但是有人也在发出质疑。
惊奇妖族到底为什么要入侵人界?我们两族自古以来和平共处,前脚吵架后脚就和好,如兄弟姐妹般相处和睦,偶尔还会跨族通婚,大部分时间则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的两个世界被面纱隔开。惊奇妖族老老实实待在蛮荒的风雾森林,我们人族待在磨坊、农田和石头城里。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入侵?为什么变得这么凶残?还有,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相残杀了?
我不是质疑声音中的一个。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我一直在倾听,特别是当妈妈在洗碗时,或者当她无所事事盯着窗外看时,她总会低声自言自语。
押送我的牢笼离冬灾寺越近,这些问题就越折磨我。
但愿这些问题牢牢锁在我的嘴里,但愿我一个字也不要说出来,免得惹祸上身。但愿老爸带着最要命的头痛一觉醒来后,会记得去给安娜特挤奶,放马努去吃草。不管是神明还是**还是惊奇妖族。只要能听到我的祈祷,请保佑我。
艾维利亚斯三世面颊红润,一双蓝色眼睛炯炯有神。他的一头白发已经落光了,但是秃头和他非常相称,让他看上去光润而有线条,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燕雀。他身材纤瘦,脸上只有很少的皱纹,身穿的蓝色羊毛长袍样式朴素,没有金饰。他拿着法冠在手中把玩,像在玩一个玩具。一个身穿原色棉制见习信徒服的年轻女孩坐在他膝下的一个凳子上。她的头发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一头赤褐色的头发犹如荆棘丛一般毫不服帖,在她的肩膀上像尾巴一样骄傲地扬起。
她看着我,我从她眼中看到了狐狸。
妖换子。我在心里想。惊奇妖子,狐狸精,换皮*。
她用一双*色的眼睛看着我,垂直的瞳孔将眼睛一分为二。这双眼睛能看穿一切,在她的注视下我什么也藏不住:手指上的猫眼石,脖子上的吊坠,裙子上的奶牛毛。就连老妈给我唱过的歌曲,此刻全都堵在了我的喉咙里,随时都要唱出来。
她冲我微微一笑,我情不自禁也回了她一个笑容。但我身边的猎妖团守卫顶了我一拳,迫使我鞠躬行礼。
“主教大人,”他说,“我们在欢悦林抓到这个人。她的父亲在公共场所大声宣称她能把稻草纺成金纱。如您所知,这是惊奇妖族皇室血统才具备的能力。她声称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伐木工的女儿。但是面纱女王有时也会化身普通百姓,在人界留下子嗣。这个女孩可能就是她的女儿。”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配得上头顶那尊鹿角皇冠的面纱女王,怎么样都不会选择老爸这样的废人吧?即便老爸当年青春年少、滴酒不沾、唇红齿白、风华正茂,他也入不了面纱女王的眼。
我感觉狐狸女又在看我了,但我不敢去和那双*眼睛对视。
“下午好,年轻的女士。”大主教温和地说。他坐在巨大波浪形宝座上的身子往前一顷,两手放在膝盖上。我发誓他的鼻孔都张开了。
“下午好,主教大人。”
我看着他的脸,可除了关心我什么也读不出来。这就是那张因为同时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就把人淹死的怪物的脸吗?这就是那个侮辱我妈妈并且把我五花大绑从欢悦林一路押来这里的红斗篷女队长的最高领导吗?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大意,不管这个大主教提问时的声音多甜蜜多诱人,我都不能上当。
“那你真的是惊奇妖族吗,孩子?别害怕承认,如果是真的那也不能怪你。父母干的傻事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就算你确实有点石成金的能力,那又怎样?你还是半个人类啊,小纺纱工,你也可以用它来给人类做好事啊。”
“主教大人,”我的声音在镶着拼接玻璃的巨大厅堂里回响,“我没有任何天赋,只懂安抚我家的奶牛安娜特,让她能安安静静接受挤奶;只懂在我家的公牛马努把地上的影子当成蛇时,牵着他走开。我是个挤奶工,不是纺纱工。我的老妈是伐木工的女儿,她能用树枝刻出肖像,但我从来没见她消失在树林里面。我们只是普通百姓。我的老爸则是个醉酒的傻瓜,所以他才会在拂晓酒吧胡言乱语。”
大主教点点头,把身子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拨弄起了狐狸女翘起的头发。现在他的眼睛闭上了,把热切的兴趣都收了起来,但脸上还保留着一抹微笑。“她说的是实话吗,坎蒂亚?”他问那个狐狸女。
“这个乡下姑娘不是惊奇妖子。”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出自一个几十年烟酒不离手的酒吧女侍应之口。可她的年纪绝不超过十二岁。她的声音和她奇异的容貌、透亮的皮肤极不相称。“不过,她还是有点问题。”她的目光迅速移到了我的戒指、我的吊坠,还有我眯起的双眼上。她耸耸瘦弱的肩膀,然后把话说完:“她看上去还是很狡猾,对吧?眼神闪烁,心怀不轨,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主教大人,我怀疑要是她愿意的话,说不定真能把稻草纺成金纱。”
“我才不愿意呢!”我被她的谎话激怒,脱口大喊,“谁愿意啊!”
那个狐狸女脸咧嘴一笑,似乎要做出回应,但大主教扯了一下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很短暂,但却效果明显。因为刺痛,她眼里涌出了泪。
“够了,坎蒂亚。”
大主教的手上没有戴珠宝首饰,倒是有一枚粗大无色的图章戒指。寒铁。不用凑近看我就能认出来。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暴戾,仿佛这枚戒指曾经打穿过一百多张脸,仿佛碎裂的骨头和打落的牙齿的冤*还在戒指上萦绕不散。我想知道每次被他触碰时,这个狐狸女是否都能感受到这枚寒铁的威胁。想必如此。
“我很高兴这位女士不是惊奇妖族的子嗣。”大主教宣布道,“这可是经过了我们这只家养惊奇妖子的权威认证。”他边说边挠挠狐狸女的头。“因此,我宣布这位……”
“歌蒂。”我说。
“歌蒂·华裳小姐。”大主教接着说道。
“是歌蒂·樵木小姐。”我低声咕哝。
“——应当继续留在冬灾寺,作为我们的……我们的客人,直到关于她奇异天赋的疑问得到最终确认。毕竟,她显然有着某项公主觊觎、猎妖师嫉妒的强大技能。如果这项能力确实不是惊奇妖族的诅咒,那便是众神的恩赐。坎蒂亚,你能送她去她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大主教突然站了起来,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散去,就连他的头顶都开始白得发光。他脸上的慈爱与关心早已消失不见,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暴风雪中恼怒的火蜥蜴。我不禁往后一缩,我没有掩护,也无处可逃。
“下午好,主教大人。”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又下意识地一缩,因为那个声音让我脊梁骨一阵发凉。除了自己的体内,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大主教怒斥:“圣座不接受瞒哄之徒的祈求!”
“我不是来这里祈求的,主教大人,我来这里是为了带走这个小变金师。我的*队需要她的能力。”
然后我转过身去,希望这个说话的人——不管他是谁——指的不是我。站在我面前的,是这辈子见过最高的男人,此刻他正低头盯着我的脸。我,他指的真的是我。
“亲爱的,”这个高个子男人说,“我美丽的歌蒂娜·华裳!我是你最忠实的侍从。请允许我向您鞠躬!”他弯腰行礼,而他洋洋得意的姿势让我感觉受到了嘲弄。“听说你能把稻草纺成金纱?”
来冬灾寺的漫长旅途中,为了臭骂那个猎妖团女队长,我已经耗尽了嘴里的每一星唾沫。现在我只摇摇头,一语不发。
这个男人的头发像映着阳光的朝露,他的眼神既冰冷又明亮又灰暗,像一把长矛将我刺穿,牢牢钉在原地。看见我的表情他大笑出声,随手把他的红斗篷从肩上脱下,甩给了他的小侍从。
这个年轻的侍从把华丽的斗篷摊开,在双手间叠好。虽然身材瘦小,但动作却尽显优雅。他的脸吸引住了我,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张脸:红色的头发,细长的眼睛,近乎呈三角形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
我全明白了。
这个高大的男子和他的*舌从我心中渐渐消失,就连大主教的震怒也悄悄溜走。我的耳朵被一片寂静充盈,只听见两颗心脏一齐跳动的巨大声响。我能看到的,只有两个惊奇妖子睁大*色的眼睛,带着奇异的眼神凝视彼此。如果我能想象他们眼神之中传达的文字,那么这段对白应该是这样的:
“弟弟!”
“姐姐!”
“你没受伤吧?”
“嗯,没受伤,你呢?不开心吗?”
“不是不开心,只是少了什么。”
“你变了好多!”
“我好想你!”
“别说话。”
“不要动。”
“别看我。”
他们两人的眼神只相交了一次,火花迸溅后又迅速消失。狐狸女透过她的睫毛**祟祟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给她一个茫然的表情。但是我没有时间理清这是怎么回事,因为高个子男人突然抓住我的右肘,而大主教一个箭步走下宝座,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肘。
“将*,”艾维利亚斯三世说道,“我们这儿的审讯还没有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华裳小姐必须在这儿继续待下去,等候进一步的询问,或者救助。”
高个子男人笑了,“我亲耳听到你那小贱人宣布这位少女是人类。既然她和风雾森林的妖精没有关系,那么冬灾寺对她就没有审判权。”
“如果冬灾寺没有审判权,那加迪奥就更没有!”
“不,确实没有审判权。”高个子男人笑道,“但我身后有一支*队。来吧,华裳小姐,我的宫殿恭候您的光临。主教大人,我是你最谦卑的……”他又大声笑起来。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被夹在什么中间。在我的左边,是艾维利亚斯三世,他和他的猎妖团及各牧区神父,想要全权控制勒雷萨的百姓与宗教信仰。而在我的右边,挡在他掌权之路上的,是伟大的加迪奥将*,无皇*队的总司令,也是勒雷萨的非正式领主。
我的鼻子又胀又塞,眼睛火燎般疼痛,喉咙也又干又涩。难道是因为之前为了让加迪奥将*放我一马,我曾双膝跪地低声下气地痛苦哀求过吗?
不。哪怕我真的哭求他,他也不会放过我。毫无疑问,加迪奥才是真正的怪物,如果你能证明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血液而不是寒冬冰水,那我就把我家奶牛的粪便吃下去。
现实是我被关在了一个塞满稻草的地窖,这里面的稻草之多,足以做成一支稻草人*队。稻草让我的手臂发痒,鼻子过敏,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对稻草产生强烈的恐惧症。稻草的量再足一点,时间再长一点,就真能把我杀死。
但我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我不在黎明前把这些让人喷嚏不断,吸引蜜蜂筑巢的东西纺成金纱,那么按照那个满头金发的笑脸男的旨意,我将会被倒吊在一棵铁树上,被乱石投掷、群鸦啄食,直至体无完肤。到那个时候,我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欢乐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死人没有痛苦”。
蜷缩在堆成山的恶心稻草之间,我感到忧心忡忡。
我该如何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祈祷?还是诅咒?
第一个选择可以排除,我太气了,气到不想向神祈祷。那些神明当自己是谁?居然安排加迪奥和艾维利亚斯这样的人掌权?这些人除了溺狗杀人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是神明害死了我的妈妈,他们用漫长的低烧折磨老妈,一点点把她脸上的微笑都夺走。也是神明把猎妖团领到欢悦林,让他们把我掳走,把我的奶牛留给老爸那种醉*去照看。愿众神身上都发红疹!我宁愿做一个异教徒,像惊奇妖族一样歌颂风雾森林的美好,也不要向神祈祷。
那就诅咒吧。
于是我抓起一把稻草分成两束,把它们十字交叉叠在一起,然后用裙褶上扯下来的线把这两束稻草紧紧绑在一起。又扯了另外一根线从十字架形的身体上勒出一个头来。我用左手攥紧这个人偶,并将它高高举起,两眼喷火,对着它低声诅咒:
“加迪奥将*,无皇*队之统领,吾诅咒汝之战事皆不能胜,云雨之欢皆不能得,哦,还有,”我急急忙忙补充,把诅咒的规范用语也抛在了脑后,“既然什么都做不好,你会对打仗和交合都失去兴趣,最后终日恹恹、病入膏肓。等你死的时候,我希望你一身怨气,死得毫无尊严!你个蠢猪!”
我对着这捆稻草一通暴捶,直到捆线被打松,整团稻草全部松散开来,落了一地。我重新抓起一把稻草,又扎了一个无脸人偶。
“艾维利亚斯三世,冬灾寺之大主教,吾诅咒汝,愿汝桎梏之女宠倾覆汝之统治,伊将逃离枷锁,高举红狐大旗,率人神共起,重夺勒雷萨归予自由之民。吾诅咒汝葬身寺中深牢,尸骨烂于其中而无人晓知,汝死之后,大主教一词仅用以杜撰故事恐吓顽童,再无他用。”
我对着人偶狠踢了一脚,它飞过我的头顶,不知道落在了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我擦擦鼻涕,继续下一个。现在我真的没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要是我真能把稻草纺成金纱,我早就纺到手指麻木了。我真的吓惨了。冰冷的恐惧让我过敏发痒到尖叫的皮肤都变得麻木。不过估计奶牛安娜特很快也要被抓来这里纺纱了。我弯腰又扎了一个稻草人偶,抓着它又摇又掐,直到感觉脖子上的肌肉都要爆出。愤怒堵住了我的嗓子,让我的声音变得更加粗哑。
“猎妖团女,刺吾身取吾血,贬损吾母,将醉酒之语奉为真理,吾诅咒汝迷失风雾森林。无花楸浆果长靴与银铃护身,汝终遭灾祸降临。愿汝被押至面纱女王足下接受审判,汝赐予吾之慈悲,愿女王悉数奉还!”
我对着人偶吐口唾沫,然后把它的头拧下来,再把人偶扔地上,一脚跟跺碎。
还得扎一个,最后一个,扎完就收手。我已经累了,虽然我很肯定地窖外面还没到傍晚。另外,要是我再扎下去的话,我身上唯一的裙子就要被扯没了,到时候埋下去的样子实在不雅观。当然加迪奥也不见得会把我好好安葬,这点我很肯定。说不定把我的尸体示众一段时间之后,就直接一把火给烧了。
“老爸。”我刚一开口,就停住了。我的眼里满是泪水。这些该死的稻草,要是我能打出个喷嚏,应该会感觉好很多。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老爸?她都已经去世了,离开了我们,不是吗?她去世之后,什么灾祸都无所谓了。可怜的老混账。等你这醉*哪天醉到开始吐血时,我希望你死时脸上能挂着笑。就这么多。”
我把这个小人偶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把它盖起来。
“这样有用吗?”一个声音问道,它从角落里传来,就在纺车附近。
我的头转得太厉害了,憋了许久的喷嚏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来袭。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这七个喷嚏打得实在凶猛,把我掀翻在一堆稻草上,这堆稻草又将另外一堆更大垛的稻草碰翻,直接压在了我的身上。灰尘与碎草填满了我的鼻子和嘴巴,我惊慌地双手乱舞。但一双手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把被活埋的我一把拉出,拍打干净我身上的尘土和稻草,把我安放在一张小凳子上,然后冲着我微笑。
这时我才发现,面前正站着一个我有生之年见过最丑的男人。
我不是看不起长得丑的人。如我所说,我自己也不是什么丰收选美小姐,能全身装点着水果与藤蔓,坐着堆满南瓜的马车周游村庄。加迪奥将*应该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但要我用火烧了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我也非常乐意。
眼前这个男人比我矮一两寸,骨瘦嶙峋。歪歪扭扭的肩膀上顶着一个让人目不忍视的驼峰,破烂不堪的双袖中伸出两只手腕。头上一团黑发乱蓬蓬地打着结,一张不规则的脸上爬满伤疤。他的嘴,呃……应该是在笑,笑里带着同情。虽然他的牙齿良莠不齐,有些极为锋利,有些不见踪影,但其他长在原位的牙齿似乎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除了牙齿之外,真正暴露他身份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细长而狡黠,黑得发光的眼珠子没有一丝眼白。
“你是惊奇妖族!”我惊讶地说道。
“我?刚刚给四个人偶下咒的可是你啊!”他说。
因为我原本就大汗淋漓,满身红疹,说不定他看不出来我脸红了。
“老妈一直告诉我诅咒只有当自己被施过咒时才能有效,”我解释说,“要把对象的东西放进人偶里,像指甲啊,头发啊,或是他们的一些……你懂的,液体啊。另外,首先你得懂魔法。可是我不懂!”
“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他一边同意一边微笑。他一笑起来,整个脸都好像不见了。有些人笑起来确实会这个样子。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像那个狐狸女的烟嗓一样沙哑,而是充满着青翠、自由,仿佛被阳光催熟。如果我是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那他的声音就在我骨子里回响,让我全身颤抖。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稻草人偶,提着线把它吊起来。那个人偶不是老爸就是大主教,具体是谁我分不清,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神不知*不觉地把它拿到手的。
“这些家伙做了什么值得你这么咒他们?”
“伪君子!”我鼻子一哼,“一个个都是伪君子。是他们害我和我的奶牛分开,用谎言诽谤我,不给我东西吃,不给我水喝。再过几小时,他们中的其中一位就会把我杀死,因为我不是他嘴里所说的神奇少女。在他杀死我之前,天知道他还要对我做什么。”
“他说你能干吗,神奇少女?”
“能纺纱,”我告诉他,“能变金子。是被神明送来,赐予加迪奥的*队,要将他们所有的稻草全纺成金纱。”我张开双臂,像我们村的参事做演讲一样姿态浮夸。面前这个陌生人的嘴咧的更宽,扭曲的笑容变得更加扭曲。“如此一来,无皇*队的士兵便能个个披坚执锐,出征讨伐惊奇妖族恶魔,为勒雷萨铲除邪恶,保一方平安。我呸!”我用力吐口唾沫,虽然我嘴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得出来。“我要是有一把榔头,一块火石,一些铁具,我定要把这台纺车砸成碎片,拿它来引火,让这个地方化成灰烬,把我也一起带走。我生下来可不是让他们吊死的。”
那个小黑人哈哈大笑。从他的手掌突然腾起一团绿色火焰,火星四溅,吓得我直往后退。他对着那团火焰轻轻一吹,火焰旋转着从掌心散至指尖,他就在手指上把玩起了火苗。
“只要你开口,女士。如果死亡是你的心愿,我有能力替你实现。”
刚才一番豪言壮语的我,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听他又是一阵大笑,然后让绿色的火苗蹿上了他的手臂,绕过脖子,爬到脸上,又蹦上头顶,在上面开心地绕着圈子跑。在火苗诡异的亮光映照下,整个地窖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海底世界,成山成堆的稻草像海藻般发出幽幽的铜绿色,轻柔地呼吸着。
“你不想点火自焚了?那好吧,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回家,回到我的奶牛身边。”
“加迪奥的士兵还是会找到你,然后把你抓回来。说不定他们会先把你的奶牛都宰了,逼你吃它们的肉,让你亲口品尝抗命的滋味。你到底有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我用力一挥手,“能让这一切都消失吗?”
我指的是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从老爸在拂晓酒吧作死的吹嘘,到现在和这个陌生人的神奇相遇。小黑人拾起一根稻草,撩起了我的鼻子。
“那你想去哪?总会有另一个牢房,另一台纺车……”
我把稻草一把挡开:“阿——嚏!”
“神明保佑。”
“谢谢你。”
他吓得往后一缩。
“哦!”我惊叫一声,“抱歉,老妈教过我的,我知道我不该向惊奇妖族道谢。她说大声说出这些话就像给了他们一个大耳光——我是说,给你,和你的族人——但是她没有告诉我原因,不管怎样,这事儿我都忘了。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没什么。一下就过去了。我打*就像被猎妖团的针刺过的感觉一样。”
我按了按自己的大拇指,三周之前,就在我家冰冷的厨房里,猎妖团用针在上面扎出了血,现在还有点酸疼。突然间,我很想知道大主教的巫师们知道我不是惊奇妖子之后会怎么处置那瓶血。毁了它?喝了它?还是放进一个稻草人偶控制我?
我打了个寒颤。
“你有什么愿望?”那个小黑人第三次问道。他的声音几乎是在低语。
我一跺脚。
“唉!好吧!我希望把这些垃圾变成不会让我打喷嚏的东西。”
“比如金子?”
“对,金子。”
“这个我能做到。”
“真的吗?”我瞪着他,心里记起猎妖团曾经对大主教说的关于惊奇妖族变金师的事。说惊奇妖族皇室血统能够点石成金。说我老妈一定是面纱女王本人,才能生出像我这么天赋异禀的孩子。虽然那个孩子不是我,但有没有可能是他?
“你为什么想帮我?”我问。
他耸耸肩。对于长着这样肩膀的人来说,耸肩肯定不是什么轻巧舒服的事情。他肯定会觉得疼。
“我听到些消息,”他说,“是熟人告诉我的,虽然真假难辨,说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此时我已经来不及把手遮住了。忽然间,戒指上的猫眼石仿佛被他的绿色妖火点燃一般,开始绿得发烫。
“这是我妈妈的戒指!”我大声抗议。
“在那之前是我妈妈的戒指。”他反驳道。
“它——你说什么?”
“一个挤奶工要这么个小玩意儿有什么用?”
“为了留着它,为了回忆。”
“你知道这宝贝叫什么吗?”
“知道——叫什么之眼……女王之眼。”
“你妈妈告诉过你戒指是从哪儿来的吗?”
“她说这是一个礼物,是一个朋友给的。”
“你的妈妈是我妈妈的朋友。虽然她是人类,无知又平凡,但在我妈妈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给予了仁慈。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把那个宝贝给我,我就帮你把稻草变成*金。”
“出于友情?”
他又耸耸肩。这个小怪物干吗老是要折磨自己,我真的不知道。对我来说他是一个陌生人,但如果他像我一样思念自己的妈妈,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扯了一下戒指,想把它弄松一点,“反正老妈也不看重这些钱财。她宁可自己不穿鞋,也要把鞋子送给碰上的第一个乞丐。”
“我知道,”驼背的小个子说,“所以在那个寒冬的夜晚,我的妈妈才有鞋子穿,才没被严寒冻死。”
听到他的话,我扯得更厉害了,但是戒指怎么也脱不下来。我之前从没试过把它取下来。事实上,在我面对艾维利亚斯三世和他狡猾的狐狸女之前,我几乎都忘了手上戴着这枚戒指。和妈妈送给我的吊坠一样,这枚戒指仿佛懂得如何隐藏自己。我从来不记得在洗盘子、挤奶或是擦地板时被它碍过事。
现在它在我手指上发烫,却一动不动。
我无奈之下,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那个小个子握住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就像安娜特一样,我心里想。在她烦躁的时候,我挠挠她的耳朵背,她就会平静下来。
然后他弯下脖子吻了一下那枚火烧般的戒指,又吻了一下我的手指和关节相连的地方,第三次则吻在我的掌心,那是我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舌头轻轻一碰,所有的东西都松开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枚戒指已经在他手上了。
“你很勇敢,但你太单纯。”他看着我说。哪怕老妈遗赠与我戴满手指脚趾的珠宝,我也会在这一刻拱手全部交给他。
他把那枚银戒套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你可能看不到了。做个好梦,樵木小姐。”小个子说,然后他揉了一下猫眼石,仿佛是祈求好运。
那枚猫眼石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响声以作回应。随着一道流星般的闪光,我被一团绿色笼罩,陷入了黑暗。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还有时间思考,这是惊奇妖族青草陷阱的声响。
他打开了一个陷阱把我吞没,我会不会像故事里那些落入青草陷阱、进入风雾森林的人类一样长眠百年?会不会有一圈的蘑菇从我身边长出来?外面再围一圈火?等我醒来的那一刻,他会不会把我拉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