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汪洋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病房的。
当他看到针管扎在老母亲干瘪皮肤上暴起的青筋时,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端坐在床头,轻声唤道:“妈……”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洋子,你来了。”
“想吃什么吗?”汪洋语气轻柔。
“有点渴。”
汪洋扶母亲直立起身子喝了一口温水,便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削了起来。
母亲低眼看了看苹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记得你小时候想吃苹果,我捡了好几晚垃圾,换了钱,给你买,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你吃了。”
汪洋没有抬头,专心把皮一点点削下。
“你爸死得早,我一个女人带着你,艰难自然是不用说,为了让你吃饱,我经常一天只吃一顿。”老母亲眉头一皱,“我身子这么差,也是那时候为了照顾你留下的隐患。”
“哎,老太太好福气啊,儿子天天来,现在这么孝顺的人已经很少了哦。”隔壁一个临床带老花眼镜的老太太居然出声道。
老母亲淡淡一笑,“这也是应该,为了他,我真的是苦了半辈子,他年幼的时候,东西我都是吃烂的坏的,好的都留给他,衣服我也是几年不敢买新的。如今也该是他来照顾我了。”老母亲顿了顿,“养儿防老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汪洋的手莫名地抖了一下,锋利的水果刀割破了手指,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滴在地上。
汪洋随意抽了两张纸巾,包住手指,将苹果递给母亲。母亲刚要关切地询问,就见一老男人又走进了病房。
汪洋一见来人,怒气立马上了来,“你来干什么,滚。”
老男人讪讪地走到病床边,“我就来看看她。”
老母亲见汪洋火气如此之大,也有些尴尬地说道,“洋子,你对李叔叔可能有些误会。”
汪洋焦急地嚷道,“他如果真想和你处个伴,我并不反对,但他骗你填那张受益人写了他的保险单,我就没法相信他了,我甚至怀疑你现在患病都是他害的!”
老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好好好,我走,我走行了吧,你们别吵了。”转身走向门口,又回头看了老人一眼,“我下次来看你。”
医院出来,接小学三年级的大儿子放学后就去赶公交。路上儿子告诉他,老师希望班上所有学生都能上兴趣班,当问到兴趣班的价格时,汪洋心里又是一紧。
“怎么这么贵,一个学期要一千块。”汪洋站在公交站台,眉头皱了起来,“这兴趣班是不是一定要上,如果不是强制,不如就……”汪洋忽然止住了话,因为他看到儿子眼中深深的失落,汪洋叹了口气,“兴趣班的事回家再说吧。”
两父子坐上公交,拥挤的车上正好有一人下车,让汪洋儿子捡了便宜,一屁股坐上,说今天上了体育课,脚酸得厉害,正好歇歇。
坐了两站,上来一名老人,挤到两父子附近站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汪洋的儿子。
老人咳嗽了两声,然后故意用拐杖在汪洋儿子的座位边敲了敲。
汪洋注意到了老人的举止,皱了皱眉,“汪旭,起来,给老爷爷让座。”
“可是,爸爸,我的脚很酸。”儿子想要辩解。
“叫你让就让,我把书包放在地上,你坐书包上。”汪洋将背上的书包放下,让儿子坐下。
老人径直坐下,眼珠子都没瞧一眼汪洋,更是一句谢谢也没有。
汪洋回到家中,小儿子已经被妻子接了回来,正在一边写着作业。
走进厨房,妻子正在锅里炒菜,汪洋顺势从老旧的微波炉中拿出其中的热菜端上餐桌。
妻子走出来,将手往围襟上擦了擦说道:“你儿子说学校组织春游,得交钱。”
汪洋坐上油腻腻的餐桌,“又交钱!汪旭还要交培训班的钱呢。”
“对了,妈住院预缴的费用也好像到期了,是不是还得交点?”妻子提醒道。
汪洋双手使劲搓了一把脸,无奈地说道:“那你明天再去银行取点吧。”
午夜三刻,汪洋忽然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2
妻子也被他惊醒,“老公,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你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个礼拜了,要不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汪洋没有说话,起身用毛巾抹了一把脸,重新躺下,竟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汪洋从工地上赶早上完工,中午又来给母亲送饭。
小心翼翼地拿起保温桶,将里面的饭一勺一勺地喂给母亲。
母亲抚了抚汪洋的头发,“小时候你一天吃三顿,我吃一顿,喂你吃的时候别提有多馋了,但没办法,为了你能吃饱,我只能忍了。”
汪洋深深叹了口气,“别说了,妈,快吃吧。”
汪洋给母亲送完饭,安顿好她。下午就来到了妻子给医院。他本来并不想来的,一是要花钱,二是他也不太信这个,但妻子说已经以他的名义预缴了费,他也只有硬着头皮来了。
医院的医院里面,他找了半天才在住院部旁的一座大楼里找到了它。
走进去,汪洋有些诧异眼前的景象,各种几何图形拼接出来的壁画,奇形怪状的装饰品,十七世纪欧洲的挂钟和繁复的水晶吊灯。
“这、医院?”汪洋顿时觉得走错了地方。
“你好,你就是汪先生吧。”宽大的高背椅转了过来,一名极为年轻的男人端坐于前。
“你没走错地方,这里是心理科室。”男人接着说道。
汪洋指着屋里各种奇怪的装饰,“那这,这些东西……”
“噢,这种场景对催眠会更有效果。”
“催眠!”汪洋一惊。
“不用怕,只是心理诊疗的一种手段而已,帮助病人解压。”男人说着把桌上写有名字的标牌翻了过来。
“何帆……”汪洋念出了上面的字,“你是何医生?”
“不,他去国外了,我是他学生,姓李,你叫我李医生吧。”
李医生直接坐到了客厅中一张沙发上,“来,你坐这里。”说着指了指对面的一张沙发。
汪洋坐上了沙发,沙发很软,一坐上去,整个身子就陷了进去,让他觉得还挺舒服。
“你的妻子告诉我,你最近经常午夜忽然醒来,精神恍惚,然后就直接睁眼到天亮。”李医生说道。
“呃,是的。”汪洋点点头。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每晚我都在做梦,梦里在经历很恐怖的事情,但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李医生努努嘴,摸了摸下巴,说道:“你似乎在承受某些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人的身体是有保护机制的,一旦这件事情超越人的接受范围,你就会本能自动屏蔽掉,就像你忘了梦中场景一般。”
李医生从柜子旁拿出一个钢琴的节拍器,打开,节拍器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枚怀表,“你愿意接受我的催眠,让我去你的内心看看吗?当然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更好地帮你。”
汪洋不由自主地身体一颤,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请求进入他的内心,莫名地心里有一阵慌乱感,但依旧强迫自己点了点头,“好的。”
李医生让汪洋全身尽可能地放松,他将手中的怀表跟随着节拍器的节奏荡起,“现在听我的指挥,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枚金色怀表上,很好,持续注意它,现在你感到你的双手很重,重到无法抬起,接着是你的脚,你觉得自己很疲惫,很想休息。你的眼皮很想闭上,因为你想睡觉。”
汪洋觉得格外疲倦,看着怀表的视野甚至有些模糊,李医生淡淡一笑,这是病人进入催眠状态的征兆。
“现在,我数一二三,当数到三时,怀表就会掉下来,那时你就会睡着。”
李医生开始数数,当唇角喊出三时,怀表从手中落下,汪洋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李医生关掉节拍器,观察着汪洋,很好,他已经进入了睡眠。拿出一本记事本,掏出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汪洋,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汪洋闭着眼睛,开始叙述他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3
“天很暗,确切地说是灰色的。我在一个垃圾场,是的,这里有很多垃圾,周围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
“等等,”汪洋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天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在下降,降到了我的面前,是个饭盒。”
“饭盒?”李医生挑挑眉,“打开看看。”
汪洋打开了眼前的饭盒,说道:“里面是我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这排骨看上去不错,我觉得我应该尝一尝。”
汪洋夹起了一块排骨,正准备送到嘴边,忽然看见排骨上伸出了长长的黑色关节。
闭着眼的汪洋惊讶地做了个丢弃的动作,李医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排骨丢了,因为排骨上长出了脚,噢,还有眼睛,排骨变成了一只,一只蜘蛛!”
“蜘蛛?!”李医生重复道。
“是的。”汪洋继续说着,“它油腻腻的表面还长出了绒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太恶心了,我想消灭它。”汪洋低头向身边看去,拾起地上一块板砖就直接砸向蜘蛛。
看着汪洋虚空地做着动作,李医生问道:“你杀死了它?”
汪洋点点头,“是的,我很用力地砸下,它圆形身体已经扁了,屁股后面喷出了绿色的汁液。”
“等一等,天哪。”汪洋忽然大叫道,头上隐隐渗出了冷汗,人也变得焦躁起来。
“怎么了?”李医生也紧张起来。
“那只蜘蛛没死,它在变大,变得越来越大,天哪,它和我一般大了,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它六只复眼里我的倒影。”汪洋攥紧沙发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它在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要逃走,不然一定会杀死的。”汪洋喊道,身子却很不自然地自顾地扭动起来。
“你怎么了?”李医生按住汪洋的手。
“网!是网,它吐丝了,好粗一根的蛛丝,一圈一圈,紧紧缠住我,我完了,我要窒息了,救我,救我啊!”汪洋抓着自己的脖子,脸涨得通红。
李医生一边扳住汪洋的手,一面说道:“冷静点,听我说,我现在开始数数,数到三,你就醒过来。准备好了么,一,二,三!醒过来!”
“啊……”汪洋瞪大眼睛张开嘴,猛地站立起来,大汗淋漓,就像溺水的人忽然呼吸到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喘着。
李医生递给他一杯水,“你还好吗?”
汪洋接过水,一饮而尽,平复了一下心情,右手摸着脑袋缓缓说道:“我刚刚看见了什么?不好意思,我又记不起来了。”
李医生看了看笔记本,“你看到一份糖醋排骨从天而降,然后排骨变成了一只蜘蛛,它在你奋力一砸后迅速变大,并吐丝卷住了你。大概就是这样。”
汪洋吐了口气,“听上去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为什么我全身会感到这样的惊恐。”
李医生将笔记本合上,“你梦中看见的东西往往是你内心真正惧怕东西的影射。”
站起身,走到窗边,暗暗想道:“如果说蜘蛛代表丑恶的东西的话,第一反应就去打它,是不是可以证明汪洋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但蜘蛛反扑是不是意味着汪洋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医生回头又看了眼惊*未定的汪洋。
“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李医生皱了皱眉,“何老师说过,若对病人的解读受到阻碍,就要从现实更多地去了解他。”
李医生走到汪洋跟前,“本来为了更加接近你内心的想法,需要继续催眠的,但你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我们改在明天进行,如何?”
汪洋闷着声点了点头。
“另外,”李医生接着说,“我需要从更多方面了解你,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要对你询问一些问题,可以吗?”
一个小时之后,汪洋离开,李医生看着笔记本上记录的汪洋的回答,敲了敲笔杆,这些问题都是关于汪洋近期所遇到事情的流水账,李医生想从中找出是否存在刺激汪洋的源头所在,不过很可惜,他并没看出什么。午夜三刻,汪洋再一次惊醒,虽然已经记不清梦中的场景,但身上的战栗还在,只是这次战栗中夹杂着愤怒和一丝深深的厌恶。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情绪在里面,身上依旧是大汗淋漓。
4
汪洋定了定神,决定不再乱想,趁着天没亮继续睡去。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早上做工,中午就去给母亲送饭。
刚推开病房的门,就看见那个姓李的老男人坐在母亲身边,正在和母亲聊天,看到汪洋来到,立马警觉地站到一边。
汪洋刚要说话,一位医生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是他的家属吧,借一步说话。”
汪洋放下保温桶,就跟着医生往外走,老男人上前拿起,小声说道:“要不我来喂你妈吃吧。”
汪洋听到话,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意外地没有反驳,而是转过头继续走了出去。
病房外的医生告诉汪洋,他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要做好长期与病魔斗争的准备。
汪洋抹了一下脸,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
“另外,住院的费用已经用完,麻烦你去前台把后期的费用补上。”医生走前对汪洋交代道。
“好。”汪洋点着头,手不自然地插进裤兜里摩挲。
掏出一支烟,走到走廊的尽头,打开窗,对着窗外猛吸着烟,想将心中的抑郁一尽吐出。看着马路上一个个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汪洋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楚的滋味。
走进病房,母亲已将饭吃完,姓李的看见汪洋来到,多少有些不自在,呆了几分钟就走了。
汪洋这次很平静地看老男人离开,什么也没说,只是闷着头收拾保温桶。
“洋子,”母亲轻声唤道。
汪洋抬起头。
“我觉得头发有点乱,你能给妈梳梳头吗?”
汪洋拿起桌子上的木梳,坐到母亲身后,小心地将母亲的头发一点点拢起,枯*的发丝里夹杂着众多的白发。
“妈,你老了。”汪洋忽然说道。
“还不是为了抚养你操劳的,更是拖出了这一身的病。”母亲一边捶着腿,一边说着。
汪洋没说什么,叹了口气,继续梳头。
下午,汪洋又来到了那家古怪的催眠室,接待他的依旧是李医生,不过这次汪洋的妻子也在。
“是我叫她来的,为了更好地了解你的状况。等下治疗开始时她可以在房外等候。”李医生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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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次一样,安静的房里只剩两人,坐在沙发上,李医生照例拿出了节拍器和怀表。
随着数字一个个从李医生口里念出,汪洋再一次沉睡过去。
“这一次看见了什么?”李医生拿出笔记本。
汪洋皱了皱眉,“周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这是我自己家,我正站在家里的客厅里。”
“四周有什么?”
“家具,电器,等等,角落还有个女孩。”
“女孩?”李医生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汪洋,“她是谁?”
汪洋摇摇头,“不知道,她长头发,穿得很破,背对着我站在墙角。”
“去看看她是谁。”李医生命令道。
汪洋吸了一口气,一步步接近女孩,迟疑地伸出手,抓着她的肩膀一点一点别过来。
脏兮兮的脸上是清秀的五官,与汪洋心中预想的可怕面容相差甚远。
“她是谁?”李医生又问。
汪洋闭着眼歪着头,仿佛在思索,“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孩子。”
“不可能,人的梦中是不可能出现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的,她一定是你见过的人!想一想,她是谁。”李医生感觉自己似乎要抓住这一切的源头,急切地说道。
汪洋皱紧了眉,“不,我真的认不出她。”
忽然汪洋身子又是一颤。
“怎么了?”李医生问。
“那个女孩对我笑了,而且向我张开双臂要拥抱我。”
“你在害怕?”李医生继续问。
汪洋看着女孩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总觉得诡异,低下头想让自己清醒下,竟然瞥到脚边全是黑压压的一滩东西。
汪洋惊恐地抬起头,发现女孩的头发竟已经变得老长,脚边的黑色就是女孩不断生长的头发。
5
汪洋站起身,发现头发已经攀上了手腕脚腕,像绳子一般捆住自己。
汪洋在座位上不自然地抖动着身体,发觉异样的李医生继续与汪洋沟通。
“出了什么事?”
“头发,她的头发变长了,捆住了我!”汪洋说着,忽然脸色由惊恐变成愤怒的模样,“她还在笑,她在嘲笑我,我要杀了她,她就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汪洋极力抵抗着发丝的束缚,他要去厨房,他知道那里面有齐全的刀具。
他一步步挪到厨房,从台子上抽出一把水果刀。
他有些狰狞地回过头,手上是明晃晃的刀子,他扑向了女孩。
“啊……不要,救我!”汪洋在位子上大喊着。
李医生按住汪洋的肩膀,“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我去厨房拿了刀,我想杀了这个怪物,可是,当我把刀子刺进她的身体时才发现,根本没有血流出来,流出来的全是头发!”汪洋惊恐地叫着,双手在虚空中乱抓着,“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头发!这些头发捆住了我!救命!救我!”
“一样的被束缚收场!”李医生皱紧了眉,虽然不情愿,但汪洋的状态的确很不稳定,“我数到三,你就醒过来!”
随着李医生念到了三,汪洋再一次清醒过来,他瞪大眼睛,喘着粗气,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就像个劫后余生的人。
“这一次又是什么?”汪洋双手覆在脸上,头靠在沙发上,接近虚脱。
李医生把梦中的情形告诉汪洋。
汪洋抬起头,皱着眉看着他,“那你清楚我到底是怎么了?根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不停地做这样的噩梦。”
李医生右手搓着水笔,眉头有些不自然地锁起,打开房门,将汪洋的妻子请了进来,同时坐回高背椅上。
李医生翻着之前的笔记,许久,抬头看着两夫妇。
“是这样的,从这两次的催眠效果来看,汪先生正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蜘蛛,长发的女孩怪物,都代表丑陋的东西,汪先生你想除去它们,说明你内心其实是个很有责任心、正义感的人。”
“的确,我丈夫很有责任感,他对他的母亲十分孝顺。”妻子在一旁插话道。
李医生点点头,“这就对了,你为人孝顺,但你的母亲正在受病痛的折磨,这让你感到十分的痛苦且无力,所以你的梦境中会一再地出现你被束缚的场面。”
“那我该怎么办?”汪洋有些沮丧。
李医生用笔尖轻敲着笔记,“把心放宽,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你的责任就是多陪陪你母亲,尽力照顾好她,你若能做到,便不要再有心理负担。”
汪洋深深叹了口气。
“你必须放下心结,母亲生病并非你的错,你对你母亲的自责已经变成了你的心魔。若不放下,受苦的不仅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人。”李医生尽力说服着汪洋。
“老公,我和你一起陪着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妻子在一旁也在开解道。
汪洋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李医生一面提笔写着什么,一面说道:“我给你开点抗抑郁的药,记住我说的话,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再去给自己增加压力。”
送走了汪洋两夫妻,李医生将笔记本合上,在老师不在的时间里又解决了一位病患,想想就颇为得意。
何帆下了飞机就往回赶,当他知道小李趁着他不在依旧在给病人看病时,他十分担心他那半吊子的学生会误诊病情。
回到自己熟悉的催眠室,将外套一脱顺手挂在衣架上,走到高背椅前一坐。而小李此时则安安分分地站在一边。
“我不在你接待了几个病人?”何帆开门见山。
“两个,而且都解决了。”小李眉角抬了抬,一份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拿笔记给我看。”何帆面无表情地说道。
小李呈上笔记,一边解释:“一位是长期失眠的妇女,她的催眠情况记录在第一页,后面我根据她的情况诊断为由于出轨的丈夫回归,她即想原谅又迈不过心里的坎而产生的焦虑症状,解决办法是……”
6
“这个叫汪洋的是怎么回事?”何帆打断他直接问道。
“噢,这个病人有些特殊,他的催眠梦境都是一些脱离现实很荒诞的东西,排骨变蜘蛛,少女变怪物之类,不过最后也被我解决了。”小李故作轻松地说道。
何帆没有说话,一点点看着汪洋的催眠纪录,看完又拿起另一份笔记,上面是汪洋最近所遇事情的流水账。
何帆的眉头一点点紧锁起来。
“何老师,有什么问题吗?”小李觉得何帆的表情有些异样。
“何老师……”小李又叫了一句,何帆伸出手做了个否定的动作,小李知道这是何帆在叫他闭嘴。
何帆又将所有关于汪洋的记录重新看了一遍,许久,“你对他的诊断结果是什么?”何帆开口问道。
看着何帆较为严肃的表情,小李有些慌乱,略为结巴地答道,“他是个孝子,我诊断他是因为母亲重病,看到母亲遭受病痛折磨,自己又解决不了,而造成心理压抑。”
“那你对他的建议呢?”
“我、我建议他多陪陪母亲,尽力就好,不必自责。”
何帆站起身,穿上风衣,“走,你应该能联系到这个病人吧,我要亲自见他。”
小李顿时有些慌了,“老师,是不是我的诊断有误,出问题了。”
何帆眉头紧锁,“是的,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
“人性!”
何帆和汪洋的第一次见面竟发生在警察局。因为汪洋正牵扯进一桩谋杀案里。
当何帆和小李赶到的时候,汪洋还没出来,外面只守候的汪洋的妻子。
她简短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汪洋是作为目击者来配合调查的。
死者竟是汪洋的母亲,而行凶者正是那个姓李的老男人。
原来,今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当汪洋来探看母亲的时候,才知道母亲被老男人带出去散步了。
汪洋预感不妙,医院附近找寻起来,医院一处偏僻的人工湖边,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轮椅上被那老男人推下湖中。汪洋发现后就跳下湖搜寻,但还是迟了。
事后,汪洋报警,老男人被抓获。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想趁着中午午饭时间四下无人,制造老太自己失足掉入水中的假象。至于他的动机,便是那张受益人填有他名字的保险单。
“没想到汪洋的母亲没有病死,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小李在一边说道,“汪洋一定受打击很大。”
汪洋的妻子也是连连叹息,“是的,他的状态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他,若他大哭一场发泄出来还好些,但他从出事到现在都一直在沉默。”
两人正说着话,汪洋从里间走了出来。
“警察问完话了,我们回家吧。”汪洋面无表情地说道,抬头,瞅见小李和何帆。
眉头一皱,“李医生,你怎么来了?”
小李刚要说话,就被何帆拦住,抢先说道:“我们只是例行来看看病人的情况,没有其他事,没想到汪先生竟遇到这样的变故,请节哀。”
汪洋看着面带真诚微笑的何帆,并没有做过多的回应,只是拉起妻子快速地离开了警局。
何帆和小李回到催眠室,小李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说诊断有误要查看病人么,为什么又不告诉汪洋实情了呢?”
何帆靠在沙发上,“也许没有必要了。”
小李顿了顿继续问道:“老师,我想知道我到底错在哪了?”
何帆捏了捏鼻梁,看了看窗外,缓缓说道:“你没从汪洋每天做事的流水账看出什么吗?”
小李摇摇头。
“4月3日下午,第一次催眠,汪洋之前在干什么?他在给他母亲喂饭,下午他梦中的景象就和食物有关。”
“4月4日,第二次催眠,汪洋来之前给他母亲梳了头发,他下午的景象就和头发有关。”
说完,何帆转过头重新看着小李,“你不会觉得这是巧合吧?”
“这……”小李眉头紧蹙,心中感觉到什么却又模糊一片。
7
“你认为汪洋梦境的蜘蛛代表什么?”何帆又问。
“丑陋的东西。”
“具体些。”
“折磨汪洋母亲的病痛。”
何帆摇了摇头,“你忽略了一点,蜘蛛是什么变的?”
小李转念一想,“糖醋,排骨?”
“你最喜欢吃什么菜?”忽然何帆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呃,清蒸鲈鱼。”小李回答。
“谁做的?”
“我妈。”
何帆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口味往往是由最亲近的那个人培养起来的,所以你猜汪洋最爱的糖醋排骨会出自谁的手。”
小李默默低下头,开始沉思。
何帆继续说道:“第二个梦境中的女孩,曾经想要拥抱汪洋,说明她认识汪洋且关系匪浅,但汪洋又认不出她,你现在猜得到她是谁吗?”
小李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慌乱,喃喃自语:“难道是汪洋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何帆点点头,“他可能无意看到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母亲,蛛丝,头发,束缚。”小李忽然猛地一抬头,“难道说他内心深处觉得母亲的爱是一种束缚?”小李“噌”地站了起来,“真是这样吗?亲情不是世上最伟大的情感吗?还会有人觉得束缚?”
何帆端起茶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我有个朋友,由于年幼的时候,父亲长期在外,母亲很辛苦又照看家又把孩子拉扯大,以至于后来在他家母亲成了一家之主,什么都必须听从她的,我朋友稍有一些意见与母亲相左,她母亲则会将年幼时对孩子如何如何地付出,自己如何如何地艰难叙述一遍,我朋友则只有妥协。我朋友不只一遍告诉我,母亲让他感到压抑,他想逃离那个家。”何帆将茶水放下,“听说汪洋年幼无父,是他母亲一手艰辛把他养大的。”
“正因为如此,汪洋就更应该对这份爱感恩和报答,怎么还会觉得束缚?”小李抢话说道。
“你的话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错就错在‘应该’二字,公交上给老人让座,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我们‘应该’遵守,但前提也要心甘情愿,心甘情愿的让,那是美德,心不甘情不愿的让那叫道德绑架。”
“一份爱之所以伟大,在于它的不求回报和无私,若爱和付出成为逼迫别人就范的枷锁,你不觉得这份爱就变味了吗?”
小李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那我还让他多陪陪他的母亲。”
“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此!”何帆继续道。
“最可怕的是梦境里出现了杀机,拿砖砸,拿匕首捅。”
“汪洋难道想弑母?”小李也为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也不完全是,这个想法可能深深隐藏在汪洋潜意识中,汪洋母亲的费用是个无底洞,母亲更是把身体的抱恙归结为抚养汪洋时的付出,这让汪洋感到疲惫。汪洋就是工地上的安装工,家中不富裕,还有两个儿子处处需要钱,更是使他倍感压力,保不齐他的脑海中会冒出一个‘母亲要是死了该多好’的想法。”
何帆的话让小李感到一阵寒意,他也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定了定神。
“小李你也别这么害怕,汪洋还算是善良的,不然他不会每次都忘记梦的内容,那是他自己的抵制方式,他理智地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小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那你说他母亲会不会是他杀的?”
何帆瞪了小李一眼,“那个老男人都承认是他推老太太下水的,怎么会是汪洋杀的?”不过话刚说完,目光就变得深邃起来,“只是我不知道汪洋在下水救他母亲的那一刹那,是否有尽全力。”
何帆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窗外,“人性远没有你想象中那般真善美,它像一个伪装好的深渊,窥视着每一个为了生存计算利益得失的人,趁着他们不注意,就拉进永远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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